台湾同运现场:潇洒90年 告别王公公
文/喀飞
一个多月前,汉士三温暖阿嬷(注一)到同志咨询热线(以下简称热线)为接线义工上课后,告诉我们,王公公走了。独居的王公公好一阵子没到汉士,阿嬷之前打过几次电话都没找到他,有一次王公公女儿接了电话,阿嬷才知道王公公已经离开人世。
1926年出生在厦门的王公公,2006年接受热线老同小组访谈,当时80岁的他依然身体硬朗,侃侃而谈聊着他的生命故事。后来几年,在阿嬷的号召下,不论是“彩虹熟年巴士”出游活动、热线晚会或是岁末的热线义工尾牙,都可以看见王公公老当益壮的身影和带着他招牌白眉毛的亲切笑容。直到三年前,他视力变差、行动变缓,阿嬷担心他行动安全才没再邀请他出远门参与活动。
以个人生命史 参与同志运动
台湾同志运动过去近30年,是以组织力量为同志的生存披荆斩棘,开拓平等大道,10年前开始,王增勇老师带领的老年同志口述历史计画则是重新回头,为更早年代同志以个人经验对抗社会压迫的轨迹,留下纪录与见证。
王公公是《彩虹熟年巴士:12位老年同志的青春记忆》(2010年,基本书坊出版)书中,最年长的受访者,他愿意挺身而出叙说他的同志故事,让年轻一辈了解早年的同志生活与处境,使同志过去的历程被纪录、被看见、被讨论,为同志运动打开更广泛的眼界,给不同世代有机会交流认识与互动。这书作为华文出版书籍中,第一本当代老年同志生命史的纪录,兼具著社群内认识老、认识老化、认识世代议题的教育意义。王公公和其他受访长辈站出来说自己的故事,就是以个人生命史参与了同志运动。
成长于厦门鼓浪屿的王公公,自幼父母双亡,九岁被收养。唸完小学后,15岁刚进美国牧师所创办的美华中学,没多久就为躲避日军占领鼓浪屿而迁徙漳州,中学也没唸完。当时的鼓浪屿从1902年起,就是列强占领的公共租界,距离厦门1000公尺、面积1.77平方公里,就有13国领事馆。小小鼓浪屿,宛如中国近代战乱纷起与外国势力瓜分的缩影,也牵引著王公公的人生。
唱一曲王昭君 寄托60年思念
他的同志情欲是在中学时,意外看见心仪学长洗澡而启蒙。1945年战争结束,20岁回到鼓浪屿,当时在华侨银行担任看守认识对面另一家银行也是看守的年轻男孩,两人都沉默寡言,互看几回成为朋友,那一年内他们最常做的,就是相约去听歌。没有任何身体接触也没有进一步讲明爱情的许诺,朦胧的暧昧情谊,就在王公公有一天被当连长的舅舅邀去金门游玩,隔天中共占领鼓浪屿再也回不去,让两人情缘划上休止符。未曾说出口的爱情和来不及的道别,就这样被战乱分隔数十年!
说故事时已80岁,王公公说,20岁这段,是他这辈子想念的一段。“他和我同年纪,当时离开厦门,只是到金门去玩,没想到隔天,大陆就沦陷,回不去了。我们没有说再见,我到现在还想他耶,但是我们没有怎样,什么都没有。开放(大陆探亲)后,回去七、八次,试着找他,找不到啦。”
从来不唱歌的王公公,有次和老同小组到一家gay的老人吧聚会,他拿起麦克风唱着《王昭君》,这是当年他们一起去听歌最常听的一首歌曲,歌声再起宛如旧日时光重现。歌词里“闷坐雕鞍,思忆汉皇,朝朝暮暮,暮暮朝朝,黯然神伤。前途茫茫,极目空翘望,见平沙雁落,声断衡阳月昏黄,返照雁门关上。塞外风霜,悠悠马蹄忙,镇日思乡,长夜思量,魂梦忆君王。”哀怨绵长的歌词原是远嫁塞外的汉朝公主思忆汉皇,这时,寄托的却是王公公对隔离一甲子初恋情人的思念,时空有别,对人生的无奈慨叹却相同。
(尽管有几张王公公过去的照片,因为顾虑他的家人,决定保留不用。帽子歌后凤飞飞的歌声,曾陪伴许多老年同志成长。选这张凤飞飞唱《王昭君》的图片,纪念这首让王公公充满思念的歌曲。)
做就要下功夫 馆长声名远播
到台湾的王公公继续经历颠沛流离的穷困,32岁工作稍安定,在朋友催促下结婚。他说自己和老婆个性不合,吵闹一生,也生了一子一女,后来有孙子。真正踏入同志圈,是40岁时在南阳戏院(注2),一位体育老师主动和他有身体接触,正式开启他的同志情欲生涯。南阳戏院关闭后转战红楼馆(即现在的西门红楼),因为性技巧太好、口碑流传而被称“红楼馆长”,许多人慕名抢着要找他。
在青春当道的现在男同志圈,40岁恐怕会被某些人视为“太老”而遭冷落,王公公轻描淡写他昔日受欢迎的盛况和战功,让听故事的我们全都眼睛亮了起来。他还说,要不是80岁开了刀,一直到78岁时,他的性生活还很活跃。
王公公对于性有他独到观点,“我经验太多了,你要自己研究。要尽量给对方舒服,只要对方舒服,我们也舒服。人不能太自私,只顾自己舒服就好。你没有功力的话,人家不会喜欢你啊,这个很重要。很多人不懂细节,但是我们不能够说是你不懂啊什么,人家没那个经验,我们也是慢慢累积的啊。做爱这东西,一定要下一番功夫,除非你不要做,要做的话,一定要下工夫,大家都喜欢,这是最主要的目的。搞的不欢而散,干什么呢?没有意思。”
我记得10年前那次访谈结束后,风度翩翩的80岁王公公对性侃侃而谈的自在与自信,给我非常大的启发,对于老年生活,对于变老,好像没有那么困难想像。那次访谈时,王公公记挂着要赶回家看八点档连续剧《杨家将》,他说,“我生活很规律,因为怎么样,就没有人要喜欢我,我也没有需要去找人,我也不愿意去找人。”经历过九年、七年不等的三段关系,王公公80岁时选择自己过日子,在异性恋的家庭关系中,他也是独居。
很多年轻同志常问,老了怎么办?如果有伴就互相扶持,如果老了还单身,心态调整好,或许能像王公公一样,用累积历练的人生智慧,随遇而安,也能够潇洒自在安享晚年。
听老人说故事 是重要的陪伴
近三年,王公公较少出席活动,每次遇到阿嬷,我会询问王公公近况,知道他还是会到汉士,就像过去多年习惯,抽根菸、喝个茶、睡个觉,醒来下午四点钟,再洗个澡就回家。听到时我心里觉得满好,他的晚年还是和社群有互动,有老友陪伴。去年我惦记着,王公公快90岁了,应该再次邀请他到热线晚会让大家为他祝贺,不料却是听到王公公离开的消息。阿嬷告诉我们的当下,脑海浮现这十年来他和热线朋友们互动的许多画面,他的招牌白眉、清瘦身骨,还有一切淡然的潇洒态度,纵然有情感上的不舍和遗憾,但想到他以自然老化而非苦痛卧病告别,也算是福份安享、寿终正寝。
我一度想着,这篇告别王公公的文章是否适合放在“同运现场”,几经思量,更确定王公公的故事对同志运动的意义,他见证老一辈同志生命与战乱纠葛的时代意义,庶民同志的情欲史对开拓同志运动史观更有重要启迪。告别与追思王公公,让我再次思索同志生命出路的议题。
这几年社会关注长期照护议题,老同小组花了很多年试图从“老年陪伴”、“与老同作朋友”为出发,开启对同志老年的更多了解,10年前开始与王公公的互动,是一个重要的开始。老年陪伴是什么?不是只有疾病/失能的照护,或是延长生命的三餐供应(当然这些也很重要),老年人不该只被当成病人,他们承载着时间刻化的记忆,沈淀著珍贵的生命智慧与丰富的生存经验,陪老人说话、听他们说故事,是我这些年来觉得最重要的陪伴。
2007年王公公登上热线晚会舞台,现场1000多位年轻同志为他热烈鼓掌。舞台的精彩演出,总有谢幕的一刻,但王公公的身影,将会鲜明地被记住。
王公公,谢谢你!
(因为采访、撰写《彩虹熟年巴士:12位老年同志的青春记忆》认识了王公公,他是书里最年长的受访者。2010年出版时已有两位离开,当时封面以高坐云朵的俏皮长者代表。王公公是第三位过世的受访者,让我们再次学习如何面对分离与看待死亡的意义。)
注1:
汉士三温暖老板余夫人,因为在男同志社群里常照顾人,辈份高、受人敬重而被暱称为阿嬷。
注2:
已经拆除多年的南阳戏院,原址就在台北车站和228公园之间,现今补习班林立的南阳街。
作者:喀飞
参与同运近20年,关注同志及儿少性权、爱滋人权、老同文化、媒体污名、台湾同运史。曾主编《彩虹熟年巴士》、《男同志性爱达人手册2013全见增修版》。现为台湾同志咨询热线协会理事、性愉悦、性安全与性教育网站“爽歪歪”站长,基本书坊顾问。
“台湾同运现场”为酷时代的独家专栏,于每月第一周、第三周的星期四连载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