Age Of Queer

文/喀飛

1996年，20年前的8月29日，劇場鬼才編導田啟元以32歲的英年過世。他過世時，我和朋友們在台北電台做「台北同話」同志廣播節目，當時我們製作了專集節目悼念他，敬佩他精彩的人生，以及為愛滋人權所做的奮鬥。

「人畜何處分啊？人畜何處分。天生萬物，芸芸眾生，至性精誠，人獸仙鬼，何分？何分？說什麼人獸妖聖，要這皮囊做啥？願若流水江奔，永恆～永恆～」引人矚目的服裝、律動如舞的肢體動作，還有史詩般的對白，這是1995年6月第一屆校園同性戀甦醒日GLAD在台大舉行時，所演出的田啟元經典作品《白水》。

田啟元編導的這齣戲1993年推出時即造成轟動，他以顛覆的手法重新詮釋家喻戶曉的民間故事《白蛇傳》，將法海拆散白素貞與許仙、許仙猶豫掙扎於愛情和禮教，藉人妖仙鬼的鬥爭，隱喻著體制、婚姻帶來的壓迫，劇中角色全由男演員擔綱演出，流露鮮明的同志色彩。一如田啟元的其他作品，他的戲總是毫不保留又強悍地敲打主流價值，演出時迸發的能量強大而讓人印象深刻。田啟元短短人生留下眾多經典劇本，見證了他的劇場才華和批判人生。

生於1964年5月16日的田啟元，就讀台師大美術系時開始投身小劇場創作，以《陪審團》（1986）、《誰怕吳爾夫》（1988）兩度獲得全國大專院校話劇比賽導演獎第一名。1988年和劇場同好詹慧玲創辦「時代映畫劇團」，後改名「臨界點劇象錄」；在小劇場蓬勃的90年代，「臨界點劇象錄」是前衛劇團的代表。

田啟元透過戲劇，對社會體制、封建文化和威權統治表達強烈批判。1988年作品《毛屍》，深入教育、儒家、同性戀議題；1988年《夜浪拍岸》談老兵、雛妓。1989年《割功送德：台灣三百年史》探究當時被國民黨刻意抹滅的台灣史－二二八、白色恐怖。這些議題現在看來稀鬆平常，在1987年剛解嚴的台灣社會，卻仍有濃厚的禁忌色彩。在師大唸書時，他常因為作品被叫到教官室聽訓「指導」，校外演出時還會出現警察站崗。

在田啟元的觀念裡，劇場不是藝術家耍耍新點子、小聰明的地方，而是社會性對話的場域！（註1）他的作品關切主題圍繞著性別與政治，和他同志身份密不可分；他的戲之所以精彩、對體制如此反叛，則出自他親身經歷的愛滋壓迫。

1987年，田啟元在大三暑假上成功嶺參加暑訓，體檢時坦承自己感染者身份，不料此事竟被曝光，媒體大肆報導，鬧得沸沸揚揚。當時距台灣出現第一位國人感染病例才過兩年，整個社會對愛滋充滿恐慌。在被成功嶺退訓前，軍方把當時並沒有發病的他關在三總；退訓後，原本念書的台灣師大竟企圖將他勒令退學。

同運前輩祁家威當時為田啟元出面和高教司周旋，後來以「自動休學」取代勒令退學。成為台灣第一位就學權遭剝奪的感染者！休學一年後，在社會輿論壓力和祁家威奔走下，台灣師大勉強同意田啟元以函授方式復學，不用到校修完大四課程取得畢業證書，但畢業後不予分發教職。祁家威回憶，當年田啟元在美術系的作業，是委託同學帶到學校給老師，原本應該實習一年也免了。

在社會普遍對愛滋非常不了解而聞之色變的那個年代，田啟元承擔著整個社會加諸於感染者的污名和恐懼。排斥與譴責如影隨形，從就學到就業，從醫療到日常生活。他痛恨這種壓迫，也對感染者隱私遭洩密憤怒不已。

當時，治療愛滋的雞尾酒療法還沒有出現，整個愛滋醫藥還在起步階段，治療的藥物只有AZT，感染者面對死亡威脅的同時，還必須對抗社會巨大的歧視壓力。因為對體制的不信任，對醫療環境歧視的對抗，田啟元一直拒絕就醫吃藥。

田啟元在劇場創作者身分之外，也是當時基進的愛滋人權團體「SPEAK OUT」的核心人物，他不斷透過機會向社會、向國際控訴台灣政府對愛滋的歧視、對感染者的壓迫。「SPEAK OUT」批判政策，高舉不向體制妥協的理念，這個組織在台灣存在時間很短，至今仍是台灣愛滋運動史上最有運動能量的組織。

田啟元過世前因為身體狀況惡化而住進仁愛醫院，他把病房布置得好像靈堂，病床旁桌上有他用毛筆寫的類似靈位的牌子，對自己大限將至似乎早已預知，先為自己進行一場死亡的儀式。（註2）當他離世，許多劇場界朋友為他籌備後事，才知道愛滋病人死後無法進入殯儀館舉行公祭。迅速被裝入屍帶冷凍，兩天後一大早送往火葬場火化，選在清晨火化據說是避免其他火化家屬抗議。（註3）

記得田啟元過世後，「臨界點劇象錄」在台北市民樂街劇場所在老屋舉辦追悼會，田啟元的劇場夥伴和友人紛紛表達對他的追思。我在田啟元的紀念被單上縫上什麼，至今已記憶模糊，不過當時沉重的心情卻依稀記得。

田啟元過世已經20年，雞尾酒療法出現也快要20年，新的醫藥不斷被研發出來，穩定服藥半年的感染者幾乎測不到病毒，感染HIV不再是一個立刻面臨死亡威脅的疾病，更像是慢性病。但是人們恐懼愛滋、還有對這個疾病的偏見，卻沒有什麼太大的改變。台灣的相關法規還存在高度歧視感染者的「蓄意傳染」罪刑；更不用說，種種以隔離思維制定出來的愛滋政策，加諸感染者身上和疾病本身的壓迫，持續讓感染者的尊嚴和平等權被殘酷對待。想要扭轉社會巨大的歧視結構，田啟元昔日批判傳統文化、對抗體制不妥協的社運風骨，是當今愛滋運動最有能量的啟發！

 

田啟元臉書專頁「紀念「田啟元」愛的小花社」：

www.facebook.com/TienChiYuan

 

註1：引用自1995年5月27日中國時報「戲劇開講版」田啟元文章。

註2：引用自權促會網站：【韓森專欄】愛滋鬥士田啟元 http://goo.gl/mw1i8d

註3：引用自羅蘭妖子：田啟元之死，《同言無忌》刊物第四號（同志工作坊1996年10月出版）

圖片說明：

A＋B 同志工作坊是台灣早期相當基進的運動團體，1996年10月在其刊物《同言無忌》刊出悼念田啟元文章。

C 田啟元作品《毛屍》劇本（周凱基金會，1993年3月出版）。當年演出時還邀請同運前輩祁家威參與演出。

 

作者：喀飛
參與同運近20年，關注同志及兒少性權、愛滋人權、老同文化、媒體污名、台灣同運史。曾主編《彩虹熟年巴士》、《男同志性愛達人手冊2013全見增修版》。現為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理事、性愉悅、性安全與性教育網站「爽歪歪」站長，基本書坊顧問。

「台灣同運現場」為酷時代的獨家專欄，於每月第一週、第三週的星期四連載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