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湾同运现场:是谁杀了同性恋?–TATTOO坠楼事件(上)
文/喀飞
有些故事回忆起来,心会揪在一起,1998年的TATTOO坠楼事件就是其一。
台北西门町热闹的男同志酒吧TATTOO,一对男同志恋人因为醋意起争执,一人做势跳楼不料却失足坠楼身亡。因为死亡的是大学生,事件发生地点在当时社会陌生的男同志酒吧,竟然引发媒体噬血的疯狂报导。
场景1:
11月22日上午,措手不及的电话访问
11月22日星期日一早手机响起,联合晚报记者来电:“喀飞!昨晚西门町gay bar出事,有位男同志坠楼身亡!……”我从床上跳起来,立刻打开电脑,想从BBS的同志讨论区MOTSS察看是否有任何相关讯息,尽管出身媒体,也一直在同运组织担任发言人,听到记者开口,媒体人的直觉让我心底响起红色警戒,这是一个必须小心翼翼处理的电话访问,而且晚报截稿时间在即,我的回应毫无半点迟疑的余地。
当时采访我的是过去曾有互动的社团线记者,对同志不算陌生,我在电话中凭著片段新闻谈著校园同志、青少年同志辛苦的处境。没想到,后来看到印出来的报纸,联合晚报竟然用了头版头条和第3版接近整版,非常巨大的版面渲染这次事件,在社会线记者多篇偷窥式报导为主的报纸上,我代表同志团体的发言,仿佛成为配合描写同志悲惨“错爱”的背景!
11月22日联合晚报:
头版头条大标:“错爱-同性恋大学生坠楼死”,副标:“他,八楼跃下,他的他,目睹全程!”
第3版大标:“同志之爱-他俩热恋三个月 容不下一粒沙”、“pub男同志最爱流连”,副标:“提供舞池再找壮男 吸引○号同志”
场景2:
11月22日下午,惊慌的宜兰少年
“我永远记得我在电话中,一直跟他重复:什么?不可能!没有!”接到朋友电话通知林○晨出事,治谦对着电话高喊,不愿意相信。21岁的他正在休假,他一边发抖一边讲电话,冲出家门要去买晚报,慌乱之际担心去迟了晚报卖完,更是手忙脚乱。坠楼身亡的林○晨,本来约他一起从宜兰去台北TATTOO酒吧玩,那是林○晨第一次找他去台北,放假的治谦觉得累没有前往。
“妹子,我先上火车了,你到台北再打给我。”没想到治谦隔天听到时,事情已经发生,“这段留言,成为他生前跟我讲的最后一句话。”
他们在宜兰中山公园认识,当时治谦20岁,林○晨只大他几岁。治谦入伍前一晚,两人买一堆啤酒在KTV喝得烂醉,林○晨不舍地说:“死妹子,你为什么要去当兵!”在认识同志不易的宜兰,无话不谈的两人成为圈内好友。
治谦买了晚报回家,不敢跟家里说,一个人躲在房间翻阅,“我想要从新闻里面找到蛛丝马迹,有任何一个字告诉我,对,他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情。”他失望了,整份晚报从头版到第三版,不但没有他想要的答案,还把林○晨描写得很奇怪,完全不是他认识的好友。
报纸描写两人吵架,林○晨作势跳楼却滑落,坠楼前对方拉着他,直到没力气了坠落。“很多年后,一直没有办法忍受去想像,那个时候的他。以他的个性,一定很后悔。他一直很想出家,而且有计画要出家,他有在挑寺庙,也有在挑师父,他想跟家里一步一步……,他不会愿意这样走掉。”以前,林○晨常带他往山上跑,去的寺庙都在人迹罕至之处,从柏油路骑到石子路,没水没电,真的是苦修的地方。林○晨是虔诚佛教徒,还曾到泰国短期出家。
1998年到2015年(注1),事情过了17年,治谦从刚踏入圈子不久的21岁少年,也走到年近不惑之年,但回想起当年看到报纸的诸多疑惑与无奈,他说:“那种痛啊、难过啊,积到现在。”
场景3:
11月22日晚上,求助电话暴增的接线室
那年夏天,同志咨询热线刚成立,6月26日办完第一届募款晚会隔天,迄今已服务近18年的电话咨询服务,就从6月27日开始。4个组成团体之一的“性与性别咨商协会”(原名同助会)首先成为接线服务者,其他参与草创成员加入第一期接线义工培训,经3个月紧锣密鼓课程,10月起加入电话接线服务。9月举办“同志法律人权座谈会”纪念常德街事件一周年,11月中,和同志社群其他团体/个人组成“1998选举同志人权联盟”,关注当年年底台北市长和立委选举候选人的同志政见。当时,热线办公室仅一位兼职行政,所有人都是义工,大伙儿仍热烈投入参与,心里总相信也期待,这个为同志专门设置的电话,可以抚慰求助者的心灵,没想到风暴来时,还是有种强烈的无力感。
11月22日晚报大幅报导,当晚电视新闻跟进炒作,我提醒当时热线的接线组,务必留意当晚咨询电话可能涌入大量求助者。果然,那是个忙碌的夜晚,许多人受媒体报导影响,纷纷来电。
“我好难过,为什么那男生要这样跳下来?他们又为什么要这样去说同志?……”
“我和爸妈一起看电视知道的,他们一边看一边骂,说同性恋就是这样乱七八糟,就是这样才会跳楼死掉……我好难过,怎么办?”
“本来我还一直很努力、很认真要找出和父母说的可能性,现在又这样……我之前的努力不是白费了吗?”
“我好想让他们知道,不想再和爸妈疏离,但揹著这个秘密好痛苦。电视报导,父母亲的咒骂,一刀刀地砍在我身上。我好难过,他为什么要跳楼呢?我也好想去死… 唉!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报导呢?”
热线接线组当时负责的Chara,在后来整理接线记录回应新闻事件的报告中写下:“这半年来,热线记录了同志的辛苦与艰涩,见证了社会上各种偏见与误会对于同志的杀伤力,一刀刀砍在同志的身上,多少同志因此生活的摇摇摆摆、残破不堪,对于每个因为不平等对待与误解而扭曲生活的同志朋友们,热线要给的绝不仅仅是陪伴、包扎,更希望同志们能更有力量生存下去。”
(首先炒作TATTOO坠楼事件的联合晚报,以头版头条加上第三版接近全版篇幅选染此事!)
(隔天11月23日的早报跟进炒作TATTOO坠楼事件,中国时报以半版大篇幅报导。)
(TATTOO坠楼事件后,同志团体采取的回应,请见下篇)
注1:
治谦是我FB朋友,之前没见过面,也没有太多互动,2015年7月有天突然见他写到TATTOO事件,才知道他认识当年新闻事件的主角林○晨,而且曾是他生前好友。于是约了他进行访谈,请他回顾1998年事件前后。
【采访后记】
17年后的悼念
2015年7月访谈完,治谦很想去当年出事地方献花,他说这事挂在心里很多年。我从网络孤狗,在随风飘散的网络讯息残骸里,找到已从许多人记忆消失的昔日酒吧地址。治谦买了一束花,因为不确定是哪一层楼,我陪他从11楼往下走到7楼,在每个楼梯间都献上一朵花。
治谦说:“他笃信佛教,我想,我在回忆诉说这些故事的同时,他应该是在我们身边的!我知道,他会用当年熟悉的口吻说:‘唉呀!你怎么现在才来!’”
作者:喀飞
参与同运近20年,关注同志及儿少性权、爱滋人权、老同文化、媒体污名、台湾同运史。曾主编《彩虹熟年巴士》、《男同志性爱达人手册2013全见增修版》。现为台湾同志咨询热线协会理事、性愉悦、性安全与性教育网站“爽歪歪”站长,基本书坊顾问。
“台湾同运现场”为酷时代的独家专栏,于每月第一周、第三周的星期四连载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