Age Of Queer

文／殘酷禪

早年，「同志」的身影，在台灣這個社會，還是不容易找尋的！除了傳聞中的新公園和同志三溫暖，真不知要去哪找自己人？剛剛才察覺自己的同性戀身份，青春期卻都已過了十年，未曾有過真正性經驗的自己，那座活的死火山，可不是一次爆發就可以解決的！心裡的慾望，不會隨著現實的環境而沈寂，只會像著了火的木柴，不經一番燃燒殆盡，是不會熄的！它會在心裡、在腦海、在夜裡、在一人的時候，和你一番爭鬥，有時也讓你變成了一個滿是慾望、自己都不認識了的自己……然而，不知在多少次的如荒漠般的貧瘠夢裡，都不曾有情色情節來入夢，緩解身體裡的渴望。

常常在凌晨下班時，返家的路上經過忠孝西路和重慶南路口的天橋，看見形單影隻的男孩們，來來往往走在天橋上、穿過忠孝西路。這景象吸引了我的注意。或許是身為男同志的一種本能吧，我已猜到這附近或有同志的寶山，待我發掘！每每騎車要穿過忠孝西路前的重慶南路口，樓下統聯車站旁的大廈門口，正是那些男孩的進出口。混跡新公園的時候，問過一些人，才知道原來這裡就是鼎鼎有名的「大番三溫暖」（註1）！

記不得，在忍了多久後，我決定要好好去解放身體。要去的當晚，下班後先回家，缷下了我的支架（其實沒有支架支撐我雙腳，於我是非常危險的。我左腳完全沒有力量可支撐，只剩右腳有一丁點力量可勉強透過柺杖來站立）。但如果我不事先卸下它們，怎麼可能到了三溫暖現場才卸呢？那不是敲鑼打鼓地告訴大家：有一個殘障同志來三溫暖消費？這有違我準備偷偷去的打算……

騎著我的改裝機車來到大番門前，正想下車，卻看到有人從大番門口出來，我緊張地快速發動、駛離機車！過了一陣，我才又回到大番門前，仔細想了想：我真的沒有勇氣走進這道門呀……內心的煎熬在擔心害怕，慾望卻又不斷在趨使，真是痛苦的猶豫。後來，我又去了好幾次，騎著改裝的三輪機車，在附近繞了又繞，不知徘徊多少次，在樓下入口望了又望。午夜時刻，看著男孩們，從那大樓進進出出，心中好不欽羡。羡慕著要進去的人，可以好好的享受肉體的廝摩；嫉妒那些輕盈步出門口的人，剛享受完世間極樂，在天橋上不斷回味。而我卻成了夜裡滯留著找不到出口的鬼魅，無法投胎轉世……
我要老實的承認：精蟲衝腦是會死人的！到了最後，理智不再理智，終於下定決心：走！爬著也要爬進去，只要能傾瀉一池的慾望，死也值得！我決定把鐵鞋（即大家知道的支架）留在家裡，撐著枴杖，四個輪子以時速五十的速度衝到了大番。我告訴自己：不要想！什麼都不要想，只管停好了車，給它一步一步的走進去，按下電梯鈕，門一開，就直奔四樓。心跳如戰鼓般咚咚作響，好似戰士要進入不可知的蠻荒原始叢林。等待著電梯門一開，就拿起手中的盾箭大幹一場，只管奮力往前衝，開出一條血路……

我握緊了手中的盾箭，卻冷不防腦筋一陣空白，冷汗直流（還沒泡三溫暖呢，全身都已汗淋潸潸）。「完了！我手中拿的是枴杖，見杖如見殘！」我只要走進去，「殘」跡敗露、馬上見光死……在交雜著猶豫、預設的幻想與心情的忐忑不中，電梯門開了，暈黃的燈光裡，沒能看清室內，只聽見「歡迎光臨」的招呼聲。緊張的我，卻隨手按上了「close」鍵……電梯冷冷地提醒我：一樓到了。然而內心主宰著慾望的我卻命令著：「不准走出大番的電梯！今晚就終結孤魂野鬼的命運吧！想想這些夜來的掙扎，今晚一定要給自己個交待！」我又按下了四樓鍵，腦裡只有一個聲音：「今晚我要抱到男人！」

隨著「歡迎光臨」的指引，我使盡力量將枴杖往前一步，扎扎實實的站在期待已久的同性戀樂土──大番三溫暖！此刻，當真有「投胎轉世」的喜悅！殊不知，降生為人，痛苦也相依相伴……

硬著頭皮，我豁出去了！繳了錢、拿了毛巾到更衣間，想也不想的脫光身上衣物。旁邊進來光不溜丟的男孩，我卻一眼也不敢瞄。才把置物櫃給鎖上，起身時，看見自己細白的「鳥仔腿」，二話不說迅速圍上浴巾，撐著枴杖走到淋浴區──幹！真個如臨深淵如履薄冰，地好滑呀，一不小心，我就會摔得骨折連連，爬不起來呢！小心翼翼地在淋浴間坐下，快速地把身體沖洗一遍，再上氣不接下氣地用盡雙手力氣，撐起了身體。不敢大方的四處亂看，卻覺四方都朝著我的方向，投以異樣的灼熱眼光。（誰要看我這死跛腳，心裡有鬼！）

沖完水後，目光搜尋到附近的烘烤室，我就撐了過去。門一開，才走進一小步，不知木頭地板濕滑，便著著實實地摔了一大跤。不只有人撞到地面「砰」的聲響，還有枴杖互撞、唉嚎的聲音，在寂靜的三溫暖裡，顯得異常大聲。也許因為聲響的緣故吧，有人衝了進來，問「有沒有事？」愛面子的我，裝著一派輕鬆地說：「沒事，只是枴杖倒在地上，沒事沒事……」顧不得身體的疼痛，我想法子趕緊把身體給撐了起來，坐在一旁的木板上。也才發現剛剛因著急而說錯了話，還把枴杖強拉出來說項……
之後，陸續有人進來，但沒人對我上下其手，心中的落寞油然而生。我把怨氣都怪在我的「兄弟」（就是死都要跟我拜把的枴杖啦！）上。守株待兔不成，總不能把錢砸到水裡，一點漣漪都沒消沒息吧！我下定決心：今天一定要達陣，否則……不回家……不管了，此刻我要先離開烘烤室，因為，我熱到受不了呀～

柺杖一小步一小步的移動著，我可是經不起再摔一次了呀！走過電視間，擦身而過的人們如鬼魅般，沒能和我磨擦產生火花，充其量算鬼火吧！我如隱形人般的透明──真的很透明耶，只圍了一條圍巾，和赤裸差不多呢！這短短的路，我雙手雙腳累到不行，也許因為心中對於地滑摔跤的恐懼，肌肉緊繃所導致的吧。走著走著，眼前只出現一條路：上樓！天呀！還要爬樓梯才能到暗房……

事前我不知這裡還分樓上樓下！天啊，沒支架撐著上樓，只有半肢腳功能的雙腿，支持得了嗎？累斃了……（當時還想問服務台有沒有電梯可以上去呢，但如果真的去問，會不會太好笑了？我還期待三溫暖有無障礙設施哩……同時又顧慮著，如果還要走回濕滑的淋浴區反而更危險，只好作罷）。就這樣，我把身體用力地拉過一階又一階的樓梯……

以為一上樓就到了休息區，可以進房間稍作休息……天不從人願，樓上視線昏暗，只有隱隱的小紅燈，勉強照出兩排房間的走道來。我肯定是見光死了，撐著柺杖走過人肉森林，但這完全不像TT1069裡的色情小說所描繪的，走過走道，會換來成千萬的手撫慰你的肉體。我感受到的是我像無形飄過，沒人在我肉體上留下手印……戰戰競競的走到底，才發現有一間小房間是空著的。彷彿找到地洞般的我，終於可以隱藏起來了。

一進房，我迫不及待的坐在床板上，讓自己因辛苦走路而氣喘吁吁的呼吸得以緩和一些。我問自己：要白來這一遭，沒有經歷什麼就離開嗎？想想為了進到這空間，我花了多少月夜，多少的徘徊？我真的不願白走這一遭！想了想，我決定把枴杖，在這方寸空間裡給藏起來，不然，如果被看見了柺杖，誰會走進來，更遑論要做什麼！然而一眼望去，就看盡方寸之內只有薄薄的毯子，和一個枕頭。於是我將枴杖枕在枕頭下，毯子就用來遮掩我的鳥仔腿。自認仔細思慮後，我才準備再來一次守株待兔。

關好了燈，側聽門外沒有人聲後，我輕輕地開了門鎖，留出一絲縫隙。我趕緊躺回床板上，將毯子從胸部蓋到腳邊。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，伴隨著我不斷加速的心跳聲……過了一會兒，發現有人輕推著門，我緊張地閉上眼睛，但沒多久就聽到門被輕輕的拉上。再一會兒，又聽到門再次被打開，這位仁兄卻不禮貌地打開了房間的燈，我緊張地抬起左手，遮住我的臉……我覺得自己就像豬肉攤上的肉，等著客人挑選……有的人進來，不著聲色，站著看我；有的掀起被子探看我的腳；有的人摸到我肥嘟嘟的肚子……但沒一會兒，他們全都離開了。沒有人在我耳際輕輕吹氣，或者更進一步……我唯有在心中嘆氣連連……

這中間不時傳來隔壁深深的喘息，夾雜著啪啪啪的撞擊聲，讓我難受到想自己打一槍就走人。但不甘心呀，我真的要白來辛苦的這一遭嗎？就這樣數著自己的心跳聲，過了少說也兩個小時之後吧，我又聽到有人推開門、開了燈，同樣靜靜的站著不發一語。過了一二分鐘後吧，他關上了燈。我想，結局應該是相同的吧，關上門就走人。那麼多人來來去去，不願駐足，熟悉得不能再熟的劇本，我也不再存有一絲絲的期待了……

我的確聽到了他關上門的聲音，但意外的是，他卻還在這狹窄的空間裡，沒有離開！黑暗中，他拉下毯子，溫熱的手觸摸著我的分身。黑暗中、方寸裡的相遇，我怎能不挺身回應！我感覺到他的全身壓到我身上，但沒一會兒，他用雙腿內側夾住我的分身，上下來回的動著，讓我享受到類似在他體內滑動的快慰。他辛苦來回服務著我，隨著身體的上上下下，開始有點上氣不接下氣。我忍不住用去撫摸了他的身體，但讓我驚訝的是，那應該是至少四、五十歲的肌膚吧～他會不會是中年人？這讓我停住了手不再撫摸他，只因我怕不是年輕底迪，慾望因而中止。心中的感激隨著精液，全都付出在他雙腿的內側裡。他在感受到我的付出後，拿起身旁的衛生紙，稍稍擦拭了我和他自己的身體。然而，他從頭到尾都未發一語。我說了聲「謝謝」後，他站起身、打開房門，走了出去。我永遠記得他的背影。

何以理應激情獸性的性愛，到了我這裡，最後都要化成感恩的心？而且即使我不喜歡，也得全盤接受，似乎沒有拒絕的機會……沒了身心靈的滿足，我落荒而逃似的離開了大番。帶著殘缺的身體，想要找人做愛，真是千辛萬苦！

我人生中唯一一次的三溫暖經驗，給了已走入歷史的大番三溫暖。食之無味、棄之可惜，有的只是滿滿的辛酸回憶，談不上高潮。之後，我到過Aniki，但也只是代表「手天使」參與異物舉辦的「阿空翻模發表會」。看著現場的年輕男同志們，心中只響起一個聲音：沒有負擔的三溫暖之行，你們好性福哦！

 

（附註1：大番三溫暖，為台灣八○～九○年代極知名的同志三溫暖，位於忠孝西路和重慶南路交叉口，往總統府方向、還沒過忠孝西路路口旁的大樓，樓下為統聯客運搭車處。該大廈約在2000年拆除，遺址現為公園。）

 

關於作者 殘酷禪

放下枴杖，坐上輪椅，不變的是同性戀的我。

捨棄待理解的同理心，書寫被看到的可能性。

樂知天命絕不聽天由命，執著快樂的走下去。

殘障＋同性戀雙重優勢，領悟殘禪在一線間。

「追愛無障礙」為酷時代的獨家專欄，於每月第二週、第四週的星期四連載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