男大當婚:【2】出來混總是要還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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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韓道光

男孩的手掌很大,我猜這樣的大手應該也會配著一根大屌。我放鬆全身的肌肉躺平,乖順地任由男孩一路沿著我脖子後方慢慢摸到背部,所有被他雙手路過的毛細孔順著指尖的呼喚瞬間張開,彷彿幾百萬張饑渴的小嘴巴,在黑暗中貪婪吸取空氣中的溼氣。

 

「這樣可以嗎?」他輕聲問道,溫柔又有禮貌。

 

「可以。」我閉上眼睛放任自己享受男孩的觸摸。男孩的力道時輕時重,時緩時急,要不是身邊還有其他人,我可能會直接呻吟出聲。

 

突然有人用力拍打我的大腿叫道:「洗個頭要這麼陶醉嗎?」

 

我猛然張眼,看到Kenny好氣又好笑的表情。

 

Kenny是這家髮廊的髮型師,幫我剪頭髮剪了很多年,大我十幾歲,算是我亦師亦友的同志友人。

 

「你們小弟的按摩技術真好,不愧是你親自調教的!」我說。

「那還用說!」Kenny說完頭一甩走出洗頭間。

 

洗完頭我坐回椅子上,Kenny搖曳生姿地走過來,用蓮花指幫我圍上剪髮圍巾。

 

「還是一樣?」Kenny問。

「一樣。」

「不改變一下留長看看?」

「你瘋啦,留長怎麼會有市場?你忘了前兩年我只是留個瀏海,就快半年沒有性生活了嗎?」我瞪他。

「也是,Gay老剪短髮裝陽光直男,然後真正的直男都留長髮。」

 

那又怎樣?我向來不是一個太有自己想法的人,尤其走出櫃子踏上人肉市場的攤架後,很快就學會要乖乖依循主流規則留短髮、穿A&F、苦練身材,這樣才能有一個上乘的賣相,好在市場上不停被轉手。

 

我們安靜片刻,Kenny熟練地抓起髮尾用打薄剪刀修剪頭髮,我則一直刷著Jack’d,跟著想到了一件事。

 

「Ray還好嗎?」

「嗯,今天還不錯,早上推著輪椅帶他去公園走了一圈,精神好多了。」他說。

「他現在還是吃得很少?」

「對啊,化療的反應很厲害,他完全沒食慾,嘴巴也破了好多洞,很可憐。」

 

Ray是Kenny的另一半,兩人在一起將近十五年。三年前他們頂下這間髮廊一起經營,還為了紀念兩人多年的感情將之取名為「Luv Salon」。但可能因為太勞累,Ray在半年前罹患了淋巴癌,前陣子我去醫院探望他,發現才四十出頭的Ray,看起來簡直像個七十歲的老人。

 

「今天我推著他在公園走,無意間就走到我們第一次見面的角落。」Kenny邊剪邊說。當年他們這些同志老前輩,沒有現今這麼多琳瑯滿目的交友管道,很多人都是在新公園出道,在新公園認識,在新公園打野砲。

 

「然後呢?」我問。

 

「他說當年他第一眼看到我的時候,整個人馬上被我吸引,還追著我一圈一圈繞著蓮花池走。我當然記得,我就是要看他能跟著走多久。你知道嗎,一開始他還耍帥,大概走到第八圈時他走不動了,在後面大叫:『喂!你可以不要再走了嗎?』差點沒把我笑死!」

他停下手上的動作大笑起來,笑到眼淚都飆出來。「你不知道,他那個傻樣真的很好笑!」Kenny一發不可收拾地笑著,好一會才停下來。他喘口氣說道:「這麼一停,我就一直留在他身邊了。」他繼續剪起我的頭髮,殘留在眼裡的淚水讓人分不清是傷感還是笑出來的。

 

「那你怎麼知道Ray就是你要的人?」我問。

「第一眼就知道啦,一見鍾情你沒有過嗎?」

「當然有啊!但問題是我對人家一見鍾情,人家不見得對我一見鍾情啊!」

「那就是時機不對囉。」

「可能吧,而且這陣子我老碰到一堆蝦子。」

「瞎子?是有多不長眼?」

「不是那個瞎子,是蝦子,吃的蝦子!」

「吃的蝦子?什麼意思?做愛的時候身體會縮在一起?」

「不是!是身材很好但臉不優,所以要把頭拔掉才能吃。就跟蝦子一樣。」

「那不就是無頭屍?」

「沒錯!」說完我歎了一口氣。「唉,說真的,你們在一起那麼久真不容易!」

「對啊,我們也算運氣好,兩人除了一見鍾情,在各方面也很合得來,重點是床上超合。」

「這真的很.重.要!」我用Drama Queen誇張的口氣說。

 

Kenny用刷子刷去我臉上的髮屑,仔細端詳兩側鬢角的對稱度。

 

「而且我們那個時候沒有Jack’d,想偷吃哪有那麼容易,誘惑也就沒有那麼多。感情還是需要時間培養的,新鮮肉體雖然刺激,但跟熟悉你身體需求的人做愛,那種感覺才叫靈肉合一!」

 

聽到「靈肉合一」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。

 

「我知道啦,我又不是沒有談過戀愛!」

「算了吧,你那些短命的戀愛就跟早洩一樣,還沒開始爽,一切就結束了。」

「真會比喻。」我讚佩道。

「講到這個,你猜前幾天我在酒吧看到誰?」

「誰?」

「小飛!你交往最久的男朋友,別忘了當時還是他介紹你來給我剪頭髮的。你最近有看到他嗎?」

 

我不自覺皺起眉頭,想不起來上次跟小飛見面是什麼時候。負面能量強大的人總是讓人想避而遠之。

 

「很久沒見了,反正每次聯絡聊的都是他不順利的工作跟不如意的愛情,還是不見也罷。」我說。

「是喔,我覺得他看起來更糟了,以前意氣風發的神采全沒了,一看就像個毒蟲!對了,你公司暗戀你的同事呢?還在對你示愛?」

「是的,一天到晚在我桌上放我最愛吃的大理石巧克力蛋糕。但他又瘦又矮又秀氣,根本就不是我的菜。說到菜,你記得我那個高中同學韓志愷嗎?」

「當然記得,你苦澀的初戀與單戀。」

「她女朋友懷孕了!」

「你不是說他們已經分手了嗎?」Kenny十分驚訝。

「很戲劇化吧?很多事情都是老天爺安排好的。」

「那他們會結婚嗎?」

「八字還沒一撇,我這個同學有婚姻恐懼症。」

「婚姻恐懼症?我只聽過恐同症,沒聽過恐婚症。」

「是不是!我也覺得他在瞎掰,我看他根本就是不想定下來。」

「有了小孩還不定下來?異性戀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,我想跟Ray結婚都還結不了呢!」

「真的!他居然還說我們幹嘛要跳進異性戀設的牢籠!」說到這個我心裡就有氣,什麼叫異性戀的牢籠?真是見鬼了!

「太過分了,真不知道你同學在想什麼!」Kenny幫腔。

「不過這兩天他們約好一起去做產檢,見了面也許會好好聊聊,畢竟兩個人也談了那麼久的戀愛,搞不好會因為小孩復合也不一定。」

「那就看他們的緣分囉。好了,夠短了吧,去沖水!」

 

Kenny再次用刷子在我臉上掃過一遍,然後讓小弟領著我到洗頭間沖水。躺下的時候我趁機瞄了小弟胯下一眼,好像真的很大。

 

沖完水我回到座位,鏡子裡的我看起來神清氣爽。被日曬機刻意曬出來的膚色就像映著初夏上午的陽光,閃著亮眼而不刺眼的光芒,我忍不住露出微笑。一旁的Kenny不曉得被手機上的什麼東西吸引住了,佇在鏡子前盯著螢幕不發一語。

 

「好了,趕快幫我吹頭髮吧!你是在看什麼看得那麼起勁?」Kenny把手機遞過來。「又是一條同志吸毒轟趴的新聞。」我接過手機,看到螢幕上的網路新聞寫著:警方在台北東區破獲同志吸毒轟趴,逮捕九名同性戀者並查獲安非他命、搖頭丸,以及K他命等大量毒品。

 

吹風機的聲音隨著熱風響起,噪音轟轟,讓人感到心煩意亂。我將手機螢幕往下滑動,底下跑出一張照片,照片裡是警方將人帶出公寓的畫面,我一眼就看到照片中有個似曾相識的東西──那扇厚重的紅色大鐵門!

 

謝天謝地!還好警察不是那天來臨檢,不然我就完了!

 

我慶幸自己逃過一劫,不露聲色,呼了口氣,可惜這份僥倖的好運持續得比雞的交配時間還短。我錯愕地發現,文章後面居然還有一行讓人坐如針氈、全身血液瞬間凝固的句子:包括屋主在內,共有五個人的愛滋檢驗結果呈陽性反應!

 

吹風機轟轟的聲音不再惱人了,周圍的一切也好像靜止了。我只聽到某處隱約傳來一陣規律的鼓聲,並且愈來愈大,後來才驚覺:那是自己強烈的心跳聲。

「喂,快看啊!」Kenny猛然拍我一下,我嚇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。他拿著鏡子站在我身後說:「怎麼樣,帥氣吧!」

 

神情呆滯的我兩眼發直望向鏡中的兩個自己,腦海一片空白。我胡亂敷衍地「嗯!」了一聲,立即站起身來脫去剪髮圍巾。

 

「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,我先走了!」我丟下他的手機,匆匆拿起背包走到櫃檯付帳。Kenny望著結完帳走出玻璃門的我,滿臉錯愕。

 

出來混總是要還的。

 

我整個人癱在沙發裡,腦海持續響起這句話。原本應該是尋歡作樂的週六晚上,我卻被各種念頭折磨著。首先我覺得自己一定感染了HIV,不停自責,但過了一會兒又覺得不可能這麼倒楣,不是都有戴套嗎?不會有事的。接著我又想到有人說不戴套口交還是有相當程度的危險性,於是上網查詢有關愛滋病的種種資訊。從感染途徑一直查看到初期症狀,還真的發現當中似乎有幾項吻合,不過再仔細想想,好像也不是那麼相像。我突然想起一個駭人聽聞的傳言:有些感染者經常故意舉辦嗑藥性愛派對,並趁零號NO掉的時候拔下套子猛幹,甚至內射。想到這裡,我恨不得他媽的立刻一頭撞死!

 

電話響了,是愷打來的,我遲疑了半晌才拿起手機。

 

「幹嘛那麼久才接電話?」愷劈頭問道。

「沒聽到。」

「下週五晚上有空嗎?」

「有吧。」我想都沒想就胡亂回答。

「那老地方見,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說。」

「喔,好。」

「你怎麼了?」愷問。

「沒事。」

「你在打手槍?」

「沒有。」

「在跟別人打砲?」

「也沒有。」

「那你到底怎麼了,為什麼口氣那麼怪?」

「有嗎?」

「有!平常我只要說到重要的事,你一定會打破砂鍋問到底,今天你問都沒問。」

 

重要的事?現在還有什麼比我可能染病更重要的事?

我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再獨自承受心靈被撕扯的巨大壓力,我打算說了。

 

「我也有重要的事跟你說。」

「OK,那週五一起說。」愷答。

 

週五!這種事哪能等到週五?到那時我早就因為憂慮攻心而導致免疫力急速下降,在床上化為一灘濃稠腥臭的血水了!

 

「我得愛滋了!」我大喊出來。

 

手機那頭瞬間幽靜地有如千年古墳,讓人懷疑愷是不是早就掛了電話,我趕快補了一句:「我是說,我可能得愛滋了。」

 

一個世紀之後,終於有聲音傳來。

 

「到底有還是沒有?」

「我不知道。」我無助地吐出幾個字,接著鼻頭一酸,突如其來的淚水馬上流出眼角。雖然明知道愷看不到,我還是趕快用手擦掉。

 

「發生什麼事了?」愷問。

我清了一下喉嚨,忍著即將再度潰堤的淚水把下午看到的新聞告訴他。

「你不是都有戴套嗎?應該沒事吧。」愷的語氣讓我聽不出來到底是安慰還是懷疑。

「可是我不記得他們有沒有戴。」

「所以我才叫你不要嗑藥啊!」愷大聲罵道。

人性本賤,被他這樣一罵,我反倒有一股想直奔他懷裡的衝動。我知道這是韓志愷式的關心,既男子氣又霸道。

「這兩天找個時間,我陪你去做檢查吧!」他換了口氣輕聲說。

「嗯。」

「放心,不會有事的!」

 

一聽到他這句話,煩擾整天的焦慮終於稍稍緩解。

 

從前在學校時,那些大大小小的學科考試、體育測驗,以及代表班上的演講比賽,總是把我搞得神經兮兮焦慮不已。愷每次看到我這樣就會說:「好啦,不會有事的!」「放心,你會很好的!」諸如此類的話。就算後來的結果不盡理想,但只要想到有他這一句,我就覺得有了前進的力量。

 

他的話並沒有像藥劑因為年分過久而失效,我相信,就算真的有什麼事,愷肯定會一如既往地陪在我身邊,幫我度過難關。再說拜醫療先進之賜,現在愛滋病其實就等同於糖尿病高血壓一類的慢性病,只要按時服藥,定期複診,很多人還是活得好好的,一樣可以照常吃喝照常健身,完全不會影響生活,不用這麼大驚小怪。於是我慢慢冷靜下來,一方面在心裡做了可能感染的最壞打算,一方面改變了主意。

 

「等一下,你還是不要陪我去好了。」

「又怎麼了?」

「因為萬一真的怎麼了,我不想讓你看到我當下的樣子。還是先讓我自己一個人面對吧,等心情平靜一點再告訴你。」我說。

「這樣好嗎?而且幹嘛說得好像一定會得病?你也可能沒事啊!」

「這種事太難說了!這樣吧,我就在週五那天跟你碰面前先去檢查。如果你在餐廳看到我,代表我沒事,如果我一直沒出現,你就知道結果是什麼了。」

「現在是演哪齣?」他問。

 

我大笑。愷的回應讓我莞爾,糾結的憂慮也瞬間消失。

 

「好啦,你放心!不管結果怎樣我一定會出現,你是我的好哥們,所有的事我一定第一個跟你說!」

 

◆以上篇章選自《男大當婚》,基本書坊出版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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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韓道光

資深專業模特兒及歌舞劇演員出身,曾在臺北、香港、東京等地工作,近年以自身多年舞臺表演經驗,轉任為秀場導演,工作領域涵蓋:時裝周之服裝秀、各大品牌發布會、各類型車展活動、MODEL選秀及時尚頒獎典禮。《男大當婚》為其首部長篇小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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