Age Of Queer

文／韓道光

耀眼的陽光讓人幾乎張不開眼。強光下，男人的背影變成一道逆光的翦影。他緊緊抓住我的手，拉著我往光亮處走去。

露天花園被柔軟的綢幕鋪成一片無邊無際的白，玫瑰彷彿被夏日豔陽的高溫炙燒般，燃起一叢叢火紅的烈燄。在這個浪漫的場景裡，我穿著一身全白的西服，拉著我的男人也是。我們像是身在一場婚禮中，許多模糊的笑臉迎面而來。看著他的背影，我不禁心想──這是我的婚禮？──始終緊握我的手的男人似乎感受到這個疑惑，緩緩轉過頭……

我就在這關鍵的時刻醒了，頭又昏又沉。白花花的陽光透過白色窗簾射進屋裡，身旁的男人全裸背對著我。

正如剛才的夢，我的手被他緊緊握住，手心溫暖而潮溼。浪漫的氛圍還殘存在腦海裡，我將男人摟得更緊，情不自禁湊過去想給他一個熱吻，此時男人正好翻過身，我後腦勺卻彷彿被一道閃電擊中。這下我才完全醒了。

這個男人是誰？

我偷偷抽出手撐起上身，看著眼前全然陌生的臉。好吧，其實也不算全然陌生，我想起曾經在Jack’d上看過他，聊過幾次。從眼前的場景研判，昨晚應該跟他打了一砲。

間歇性的抽痛襲向我的腦門，昨晚的記憶開始如片段畫面亂序在腦裡播放。我記起一些五顏六色的藥丸，想起自己走過一個陌生的巷口，另外有一雙粗壯多毛的腿曾經跨在我滿布汗珠的肩膀上。還有一隻掙扎逃脫的黑貓撞翻了桌上的紅酒，把地板弄得像命案現場。至於其他部分，我完全想不起來。

昨晚肯定喝多了！

我起身打算離開，腳卻被某個東西絆了一下。定睛一看—是一雙腿，一雙粗壯多毛的腿！當然，那雙腿還連著一副軀幹，一副相當強壯的軀幹。地上躺著一個不醒人事的裸男！

裸男以大字形躺著，六塊如巧克力般排列的腹肌隨呼吸上下起伏，下腹毛叢中的陽具因晨勃而傲然挺立，還充滿活力地隱隱搏動。如此性感的男體毫無防禦力地橫陳在眼前，換作平常的我，早就撲上去了，但此刻我心頭一驚，絲毫想不起來昨晚到底幹了些什麼──難道玩了3P？──慌張的我強行忍住衝動，迅速在地上找出自己的衣褲，並用最安靜的方式穿上，躡手躡腳準備逃離這個色情片般的現場。

左右手邊各有一扇看起來幾乎一模一樣的門，我想不起來哪一扇才是通往外面的。遲疑片刻後我決定打開右邊那扇，結果裡面是個廁所，馬桶上竟然還坐著另一個裸男！他錯愕地抬起頭盯著我，我們呆望幾秒—天，我對他的臉竟一點印象也沒有。他指了指對面的門，我尷尬地點點頭，輕輕帶上門離開。

穿過昏暗的客廳，厚重的黑色窗簾將陽光封死在外頭，牆上還有為了阻隔噪音而裝設的灰色隔音棉。地上布滿零亂的衣物跟空酒瓶，藏青色的沙發上躺著一具巨大的肉色麻花抱枕。等到我的眼睛適應了黑暗，才發現那根本不是什麼麻花抱枕，而是兩個交纏昏睡的裸男。天啊！我到底喝了多少？我感到反胃，完全沒有心情欣賞眼前的春色，也想不起來他們是誰，只想趕快離開這個既肉慾又詭異的空間，回到我熟知的世界。我急忙往門口走去，正要開門的時候，卻被眼前出現的東西嚇了一跳，差點尖叫出來。那是一雙令人不寒而慄的眼睛，冷冷的眼神彷彿穿過冬日濃霧的陽光，不帶一絲溫暖──是那隻黑貓！──牠坐在門邊的鞋櫃上狠狠盯著我，彷彿昨晚荒誕的一切全被牠看在眼裡，不屑的姿態讓我心虛地低下頭。其實我很想問問牠：昨晚我到底幹嘛了？有多淫蕩多放浪？但就算牠真的會說話，我覺得還是不要知道真相比較好。我忍住乾嘔的衝動匆匆打開兩道鐵門，一路從樓梯狂奔而下。我一圈又一圈地繞，頭暈中好幾次失去平衡差點直接滾下去。等到我終於驚險萬分地來到公寓一樓，用力關上厚重的紅色大鐵門後，才總算想起昨晚發生了什麼事。

我實現了多年來的性幻想—多P轟趴。

我是何嘯天，今年二十八歲。名字很 Man，但其實是因為出生的時候哭得呼天喊地，爸媽就給我取了這個名字。說真的，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愛哭，彷彿天生內建了一座超大蓄水庫，時不時就會突然洩洪不止，就連一片在秋天掉落的葉子，都可以惹得我悲從中來、傷心落淚。隨著年紀漸長，我發現這樣常常掉淚的行為在父系社會裡極不恰當，為了不惹人訕笑，更為了「男子有淚不輕彈」這句箴言，現在即使感覺來了，我也會強迫自己忍住哭泣的衝動。久而久之，竟也練就了淚水只在眼眶打轉而不掉下來的工夫。

踏入同志圈已經整整十年，我從一枚生嫩的小鮮肉，變成今天閱人無數的小狼狗。剛出道的我並不像現在這樣受歡迎，當時我那張顏值略低的平凡臉蛋，雖然不能說醜，但也不會被人說帥；身高雖然接近一百八，但乾癟的身形看起來像還沒發育完整的青少年。這兩項外在條件加起來的總分頂多達到外貌協會的及格邊緣，走在路上或在Gay Bar的注目指數幾乎是零，只有少數歐吉桑會對我淌出垂涎的口水。

因為剛接觸同志圈，我清純得如黎明的第一滴露水般乾淨透明，不但對愛情有著天長地久的憧憬，也堅持絕對不跟非交往的對象上床。當然，人都會變，經過幾次短暫戀愛以及時間的淬鍊後，我也漸漸跟上同志圈的主流文化。我開始剪短髮，跟著大家網購A&F的衣服，然後在健身房裡苦練重訓，讓胸肌、腹肌、人魚線慢慢爬到自己身上，再用大量的乳清蛋白每天餵養它們。有一天我赫然發現，自己那張毫無特色的面孔，以及身上線條分明的肌肉，竟然就像兩種完全不相關的化學元素，被意外混在一起發生了石破天驚的變化。開始有人注意我，並主動跟我搭訕。在同志交友軟體Jack’d的推波助瀾下，我更是以「毫無威脅感的臉蛋＋性感無敵的身材」獲得極高的點擊率，隨之而來的便是各種誘惑。我嘗試了一夜情，從第一次的生嫩彆扭，到後來的熟稔自在，最後甚至沉迷其中。雖然內心仍渴望真愛，但我也發現很多同志對愛情並不忠貞。有人騎驢找馬，有人假戀愛之名行打砲之實，當好不容易出現對我死心塌地、死纏爛打的對象，卻又換成我想逃之夭夭。

另外，還有一件不得不提的事──自從十五歲那年，便有一個帥氣的身影拿到「永久居留權」，一直住在我心裡──那是一場永遠不可能有結果的單戀，但因得不到的永遠最美，所以青春年少的那場愛火燒得比後來的戀情都更為猛烈。既然心裡一直住著這麼一個人，加上現實生活中仍不可能有一張結婚證書，可以給同志對幸福未來的期望與保障，我也就隨著人流一個換過一個，藉由彼此的熱吻與體溫度過短暫的快樂，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，才隱約感覺到自己內心深處，似乎還渴望著一雙能永遠牽著的手。

走出那棟位於巷底的公寓，金色的陽光正好與昨晚的墮落形成強烈對比。大馬路上人來人往，帶著既懊悔但其實又有點興奮的心情，走在回家路上的我像是 做了虧心事，覺得人們都用曖昧的眼光望著自己。但不久我就發現，某些人是真的在看我──一個迎面而來的大學生、從後方趕上我並且回頭不斷打量的上班族，還有從便利商店走出來一家三口中的年輕爸爸──更別說坐上公車以後，兩個滿臉鬍渣穿著緊身背心的肉壯男子了。是的，我相當肯定他們在看著我，因為這是屬於我們「自己人」的共通語言，也就是所謂的Gay Dar──同志無所不在。

假日的公車裡乘客不多，兩位壯如熊般的男子不知為何就是不願坐下，硬要站在我的座位旁邊，用明顯的眼光打量我。要不是昨晚才玩了多P，我肯定會熱烈回應他們。

車行在敦化南路上，緩慢的車速舒緩了我腦中紛亂的思緒。我試著將腦裡新冒出的昨夜片段，趁熱填進記憶拼圖裡，但無論如何努力，這張拼圖還是空白了將近三分之一。只記得約了多P及一些淫亂雜交的畫面，其他細節竟都想不起來。公車在紅綠燈前暫停等待左轉，我百無聊賴望向窗外，一排豪華的婚禮車隊從旁疾駛而過，嫉妒與不屑交織的情緒立刻噴發出來。「結婚」這個向來只屬於異性戀的玩意兒，離我實在有夠遙遠，身為一名同性戀者，我真心痛恨那些滿天亂炸的喜帖。這根本就是一樁被法律包庇的騙財罪行，讓人不勝其擾又無法控告！但就在這些被我嗤之以鼻的禮車全數通過後，窗外的景象瞬間吸引了我。

首先是一道強烈的亮光，在亮光下、人行道上架了一部攝影機。一個女人拿著擴音筒坐在導演椅上，路邊圍了很多人。順著那些人的目光看去，一個強壯男人的背影出現在我眼前。

男人全身上下只穿著一件貼身的牛仔褲，褲頭低到隱約看見股溝。強光照著他赤裸的上半身，背上肌膚如巧克力牛奶般柔滑誘人。他手裡拿著一罐飲料，看起來是在拍攝飲料廣告，四周的人拿起水管把水灑向他。他緩緩朝我的方向轉過身來。我先看到了他性感的人魚線及濃密捲曲的腹毛，繼而是六塊工整排列的腹肌、誘人的兩塊大胸肌，接著是一張不可思議、我這輩子看過最好看的臉。

我知道他是誰，但一時想不起名字。他是最近剛出道的男模，身材性感臉蛋帥氣，臉書上一堆同志朋友從早到晚都在轉發他的肉照，有人甚至直接稱他為「男神」。此時男神望向我，露出一抹似曾相識的微笑。正覺得莫名其妙時，他竟然開始唱歌！

男神忘情地高歌，歡樂輕快的旋律漸漸感染了周遭，旁邊的工作人員竟也情不自禁跟著搖擺起來。事情發生得太快也太詭異，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精神錯亂了，於是趕快望向車內，想確認其他乘客是不是也看到這載歌載舞的一幕。沒想到那兩隻熊竟然對我眨眨眼，還開口合音：「愛神已經找到你～」

我的下巴簡直要掉下來了！

這是怎麼回事？

男神完美的形象與歌聲簡直就是從仙境下凡的天使，腹肌的紋理也因為隨著節奏扭動變得更加誘人。如此怪誕的一切，在光天化日下顯得既荒謬又性感！

望著眼前有如百老匯歌舞劇的表演，我決定要好好欣賞。反正它要不是個整人節目，就是個商業快閃活動，我可是服裝品牌的公關，嚇不了我、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！我讓自己深陷在如白日夢般的情境裡盡情陶醉，直到一陣刺耳的喇叭聲把我拉回現實。

公車開動了，兩隻熊繼續對我投來暗示的眼神，窗外的人們依然忙碌。那位男神根本沒有看到我，他舉起飲料，往自己身上灑去。

快閃？幻覺？

該死！我想起昨晚嗑了藥。

 

 

◆以上篇章選自《男大當婚》，基本書坊出版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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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：韓道光

資深專業模特兒及歌舞劇演員出身，曾在臺北、香港、東京等地工作，近年以自身多年舞臺表演經驗，轉任為秀場導演，工作領域涵蓋：時裝周之服裝秀、各大品牌發布會、各類型車展活動、MODEL選秀及時尚頒獎典禮。《男大當婚》為其首部長篇小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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